特刊 • 说事儿（1）|| 十担稻谷的爱情
编者按：不久前，一枚园地的耕耘者青客提议开辟“说事儿”栏目，为小人物立传，书写平凡人的历史。他说：“教科书总是为英雄而写，那些最大多数的平凡人似乎总是可有可无的存在。直到有一天，我发现正是身边的那些平凡人给了我生命最大的启示，而那些离我们遥不可及的英雄，却很难和我的灵魂发生碰撞，这时我才明白，所谓的历史，真正的意义在于，让我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存在，并跳脱出时空的局限，把个人的生命意义放在无限的历史绵延中进行体察和把握。”今天，“一枚园地”“说事儿”栏目正式开刊，欢迎大家聊一聊你身边的那些平凡人，平常事。
题图：叔叔婶婶
“唉，我爸爸看我还是不同意就很生气，有一天正在吃饭，他把筷子‘啪’地拍在桌上，怒气冲冲地说，大学生你都不嫁，难道你要嫁给毛主席的仔吗？”
十担稻谷的爱情
南宫踏舞|文
虽说不是惊天地泣鬼神，也谈不上撕心裂肺动人心魄，但是说起他们的爱情故事，两个老人眉眼带笑，八十多岁的叔叔“嘎嘎嘎嘎”的笑声掩饰不住内心的满足，而婶婶一笑依旧有两个浅浅的梨涡，荡漾着与年龄不符的羞涩……
1. 一见钟情 阴谋传书
叔叔是我的堂叔，名叫福庭。在我们当地说起他的大名，那也是如雷贯耳，因为他是我们老家方圆几十里文革以前的唯一的一个大学生。虽说31岁那一年他因为脑出血引起偏瘫，但是他在螺石中学、大宁中学教英语，学生数以千计，人们不会忘记。
说起来叔叔的运气不好，因为文革来了，他爷爷被打成历史反革命。有一天背着枪的民兵到家里五花大绑，把他爷爷抓出去开了两枪，当场毙命……而他作为历史反革命的徒子徒孙，也被从桂林的单位遣送回了农村老家。
那时候叔叔非常的痛苦寂寞，因父母早年去世留下兄弟四人，他是爷爷带大的，和爷爷最亲。
叔叔是家里的老大，爷爷被枪毙，他成了家长。从小爱读书的他身体瘦弱，本来不会干农活，也只得每天硬着头皮跟着生产队的人去干活，总不能叫年幼的弟弟们养活自己吧？
有一天叔叔跟同族一个哥哥上山伐木，坐在半山腰休息时，忽然看见山下小路上出现一个俊俏的身影。姑娘腰肢摇曳，虽然挑着一百几十斤的木柴，但是步履轻盈，两条长长的辫子甩到浑圆的屁股上，像两个跳动的音符，叔叔看呆了。
那个同族哥哥叫了他几声，他都没反应。哥哥叹了一口气问他：“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姑娘了？她叫家英，你想都不要想……”叔叔问为什么。“为什么？他们家要招上门女婿，不然早就嫁了，哪里还轮得到你？”
叔叔心死了。他想，做上门女婿以后生的孩子都要跟女方姓，自己一个堂堂的大学生又是家里的老大，万万不可以。
可是荷尔蒙在叔叔年轻的身体躁动，他时常想起家英修长的身材，长长的辫子，他想她一定有一双明亮的眼睛，漂亮的脸蛋，笑起来迷人的酒窝，越想越睡不着，百爪挠心。叔叔就把相思写在纸上，藏在心底。
后来叔叔打听到，家英除了有两个妹妹外，还有一个比她小16岁的弟弟。按照当地风俗，有儿子的家庭，女儿就不一定非要招上门女婿，叔叔感觉又看到了希望……
五十多年前，当时附近几个村子村民吃米都要挑稻谷到一个指定的舂米屋排队。那是利用流水高低的原理，小河的水冲到不停转动的水车上，水车推动木碓，木碓一下又一下地在石坑里舂稻谷，使稻壳和大米分离。叔叔了解到看管舂米屋的老头是家英的远房大伯。有一天他就挑了一担谷子去舂米屋，然后把在家里炒好的一小包花生米和一斤米酒掏出来，陪老头喝了几杯酒。老头一高兴就答应叔叔，等家英来舂米的时候就给叔叔通风报信……
机会终于来了。没隔几天，老头告诉叔叔，明天家英会挑谷子去舂米。叔叔就把写好的信带上也装作去舂米，早早就等在那里。
果然跟叔叔想的一样，加英有一双黑黑的，深不见底的眼睛，睫毛长长的，一笑有两个浅浅的梨涡。叔叔认定她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。
叔叔说他趁家英把稻谷放下排队，去跟她大伯打招呼的空挡，快速拿走了她放在稻谷上面的一个布袋，然后把自己写好的信塞到布袋里。还没等他把布袋放回去，加英已经回来了，眼睛转了一圈，问：“咦，我放在谷子上面的布袋哪个看见了？怎么一转身就不见了？”叔叔赶紧把布袋踢到角落里，装得跟没事人似的离开了舂米屋……
那天晚上我们喝着茶聊天，我问婶婶：“你挑谷子去舂米，为什么会带一个布袋呢？里面放什么东西？”婶婶说，舂米不是时间很长吗？我就用布袋装了一双鞋底，我纳鞋底呢，我会做手工的布鞋……”
我又问婶婶：“你看到叔叔的信激动吗？”婶婶说不激动，我家门槛都快被媒人踏破了，人家给我介绍有解放军、有干部、有工人还有老师，你叔叔长得太丑了，我看不上，所以我就把他的信点一根火柴烧了……
哈哈哈哈哈哈，小学没毕业的婶婶，在文革那个特殊时期，居然嫌弃大学毕业的叔叔，有点意思。
当年叔叔自己打的黄泥砖房
2. 讨好家人 攻下岳父
婶婶之所以最后成为我的婶婶，是因为他有一个高瞻远瞩的爸爸。
婶婶很小的时候母亲因病去世，爸爸是村里的赤脚医生，带着三女一男又当爸又当妈，过着苦哈哈的日子，就盼着大女儿能招个上门女婿帮衬他把那几个小的养大成人。
因为两个村子离得很近，叔叔开始有事没事往婶婶家里跑。他有的是力气，今天去帮插秧，明天去帮割稻子，后天去帮扯花生，大后天又去帮挖红薯，当然都是在生产队收工以后傍晚才去。
当时婶婶的弟弟还是个几岁的小屁孩，每次去叔叔都给他带一个弹弓或者一本小人书，有时候是小木头枪，弄得小屁孩跟屁虫似的。叔叔那时候已经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，犁田耙地，插秧打谷子，婶婶家里的重活都是叔叔去帮忙干了。叔叔话少，但是对老人非常有礼貌。婶婶的爸爸首先认可了叔叔，把叔叔当儿子一样使唤，婶婶的家人都开始喜欢叔叔。
“你叔叔那时候又黑又瘦，看样子也没什么力气，主要是他家还是历史反革命，自己没有父母不说，下面又有三个弟弟……”
“那后来你是怎么又嫁给了叔叔呢？”我爱刨根问底。
“唉，我爸爸看我还是不同意就很生气，有一天正在吃饭，他把筷子‘啪’地拍在桌上，怒气冲冲地说，大学生你都不嫁，难道你要嫁给毛主席的仔吗？”
哈哈哈哈哈哈，我觉得婶婶的爸爸这句话好有水平哦，叔叔已经笑得咳嗽不停了，婶婶赶紧给他抚摸脊背，又给他端水。半个世纪过去，爱情的样子依然十分美好……
3. 天价彩礼 迎娶美人
婶婶为了拒绝叔叔，就想出一个“天价彩礼”的要求为难他。当时当地娶老婆的标准是一担稻谷（100斤）、五十块钱、冬天和夏天两身衣服。
有一天叔叔又去婶婶家里帮忙干活，婶婶就说，你娶我不起，我很贵的。叔叔问你有什么要求？婶婶说，我要10担稻谷就是一千斤，还要200块钱，衣服要春夏秋冬四套，还要有一间自己单独的房子（因为叔叔那么多年都是跟弟弟们挤在一间小黑屋里）。这真的有点太过分了，十里八乡哪有这样要彩礼的？但是叔叔说你等我两年，两年内你不能嫁给别人，我一定带着你要的东西来娶你……
从此后，叔叔跟几个弟弟起早贪黑，天不亮就起床到河里捞沙，上山砍柴烧石灰。生产队收工后他们就去打砖，叔叔说那时真是全身使不完的力气……
两年时间，叔叔在我们梁家大院右侧原来的菜地上建了两间各15平米的房子。虽然是泥砖房，但是盖的是瓦片，除了一间做婚房，两个小弟也有了安身之处。因为当时大弟已经先结婚，大院子的那间老房子就留给了大弟。
房子盖好了，叔叔就想早点把婶婶娶进门。可是他怎么凑都没凑够10担稻谷。叔叔跟我说：“多亏你妈妈啊，她是我的大恩人……”我妈妈那时候被下放回了老家，她带着弟弟妹妹艰难度日。当叔叔说还差一担稻谷的时候，妈妈就叫叔叔到我家里挑。叔叔说还要借五十块钱，我妈妈二话不说，从柜子里面掏出一个布包，打开一层又一层，把一毛、两毛、五毛、一块、两块的数了又数，借了五十块钱给叔叔后只剩下几个钢镚儿……
最终，叔叔抱得美人归，家英就成了我的婶婶。
婶婶那晚拉着我妈妈的手说：“三嫂，你是我们家的大贵人，没有你就没有我们这个家，不是今晚她叔叔说出来，我都不知道是三嫂你借的谷子借的钱……”
叔叔满眼宠溺地看着婶婶说：“你看你难不倒我，人家要一担谷子你要十担，我还是把你娶回来了……”老两口就那么说着笑着，眼角泪花闪闪。
4. 猝不及防 天降横祸
叔叔和婶婶开始了甜蜜的新婚生活。每天天没亮，叔叔就起床到菜地浇水施肥，顺便把一大家人吃的菜摘回家；而婶婶则忙着给一家人煮粥，蒸红薯，给两头小猪煮猪食。两人喝了几碗粥就一起去生产队上工，晚上收工吃完饭后，叔叔躺在床上看书，婶婶就坐在床边纳鞋底，偶尔叔叔也教婶婶认字和算术……那一段日子是他们最幸福的回忆。
为了尽快摆脱贫困，叔叔借钱买了一个碾米机。当时附近几个村还是挑稻谷去舂米屋舂米，排几天队都排不上，非常不方便。叔叔买了碾米机后，村民随时随地都可以挑稻谷来碾米，十几分钟就完事，稻壳和大米分离干净，不用回家费事重新筛选，所以生意非常好。
叔叔想，生了孩子后家庭要增加很多开支，两个弟弟也要娶媳妇成家，都要花很多钱，必须勤劳致富。所以他除了在生产队做工，中午收工或者晚上就帮附近的村民碾米。
幸福如约而至，结婚的第二年，叔叔31岁的时候，婶婶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。叔叔乐得做梦都笑醒，虽说自己被从城市赶回农村，从一个国家干部又变成一个农民，但老天有眼，娶了一个漂亮贤惠的老婆，又有了一个儿子，叔叔觉得上天待他不薄……
但是乐极生悲。就在婶婶生下儿子的第五天，叔叔中午在生产队收工回来，没来得及吃午饭又有人叫他去碾米。那天太阳火辣辣的，叔叔汗流浃背，加上早上喝的两碗粥到现在，有点头昏眼花……碾米机在“轰隆轰隆”地响，叔叔突然眼前一黑就啥都不知道了……来碾米的村民吓得大喊大叫，结果等家里人赶来，叔叔已经倒在地上昏死过去。
5. 得以平反 落下偏瘫
弟弟们用人力三轮车把叔叔拉着送到了螺石卫生所。但是小小的卫生所哪里见过这个阵势？医生说拉回去给他准备后事吧……
正在坐月子的婶婶伤心啊，每天都以泪洗面。想自己怎么那么苦命，嫁到你家当牛做马不说，儿子才生下来你就要走啦，以后自己孤儿寡妇怎么活呢？叔叔昏迷了三天都没醒，婶婶悲伤过度回了奶，儿子没吃的半夜三更哇哇大哭，婶婶也止不住放声大哭。家里亲人们等她哭够了，劝她说，“月子里不可以哭的，不然以后落下毛病，眼睛见风就流泪不止。”（真的，婶婶美丽的大眼睛从此落下了见风就流泪的毛病。）
也许是婶婶绝望的哭声刺激了叔叔，又或许是儿子稚嫩的哭声唤醒了叔叔，在昏迷后的第四天叔叔醒过来了。但是他发现自己右手右脚不听指挥动弹不得，嘴巴只会发出“呃呃呃”的声音。
我爸爸那时候在隔壁县里工作，认识当地战备医院一个老中医，听说老中医对治疗中风后的偏瘫特别有经验，就把叔叔接到了这个战备医院治疗，也让我休学一个学期专门照顾叔叔……也可能是这个原因吧，我跟叔叔的感情就特别好。经过一年多的治疗，叔叔慢慢地可以发出一些简单的单词，与人交流虽然还有障碍，但对方基本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。另外他也慢慢可以下地走路了。
1979年，叔叔平反。但是因为他口齿不清行动不便，又在农村老家娶妻生子，不可能再回到桂林的原单位工作，所以就近被安排到螺石中学当了老师。叔叔一直带初中毕业班英语，每年中考成绩都比别的学校高，在同行中有了很好的口碑。后来叔叔又被调到大宁中学去当老师。
婶婶说，那时候没钱，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。你叔叔舍不得坐车，每个礼拜六放学后从大宁走路回家，礼拜天下午又从家里走路去大宁……我下巴都惊掉了：“正常人走路都要两个多小时吧？叔叔瘸着腿是怎么走的？”
叔叔又“嘎嘎嘎嘎”大笑，说我必须每个礼拜回来啊，我不回来我害怕你婶婶跟人跑了……
婶婶在叔叔身上轻轻拍了一巴掌，75岁的婶婶居然还会脸红，像极了徐志摩的诗句：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，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……
6. 半个世纪 相濡以沫
叔叔30岁那年把婶婶娶进门，到现在为止，他们相濡以沫已经走过了半个世纪。今年叔叔已经82岁了，他说如果不是婶婶精心照顾，他一个中风后遗症的残疾人，怎么可能活到今天呢？
叔叔和婶婶育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，女儿毕业于广西大学外语系，两个儿子都读了中专……叔叔残疾后，好多人认为婶婶还那么年轻，说不定会丢下儿子跑了。有一次，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就在床前摔了一跤，头磕破了，流了好多血。儿子哇哇大哭，叔叔却没办法下床抱儿子起来，他不停地用健康的左手锤着床板一边流泪……婶婶回来后抱起儿子也哭个不停。叔叔就说：“走，走，你们走！”婶婶说，“我嫁给你了，生是你梁家的人死是你梁家的鬼，你赶我走，我往哪里走啊？”
半个世纪过去了，婶婶一个女人家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，自己犁田、育秧、割稻子、打谷子、上山伐木、砍柴，什么脏活累活重活都干，晚上给孩子们做衣服、做鞋子……帮两个弟弟娶回了媳妇，当地人说起婶婶都竖起大拇指直夸她。
婶婶说，当时家族长辈也有人劝她离开叔叔另外嫁人。她回答说：“只要他不死我就要一辈子守着他，我是他用十担谷子娶回家的，我家没有那么多谷子赔他……”婶婶边说边笑，叔叔拉着婶婶的手也“嘎嘎嘎嘎”大笑，笑声传得很远很远……
叔叔本来有很多机会调到县里或者市里的学校当老师，但是他离不开婶婶，婶婶在家帮他守着他的家和孩子呢。他们现在每天的日子都过得有滋有味，两个儿子都建起了楼房，装修得跟城里一样。大孙女读高中，小孙女读初中，孙子还在读小学。放假了，女儿会把外孙从南宁带回来陪他们……
婶婶说，做梦也没想到我们能走到今天。你叔叔说了，他还要让我陪着他再过五十年……
叔叔婶婶家天台上的风景 摄影/作者
【作者简介】南宫踏舞：好吃贪玩六旬小老太。当过省报记者，当过大学老师，居桂东北小城，平时喜欢动手做美食，闲时写点小文章动动脑。
（本文编辑：荞麦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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